博饼需要仪式感 博饼之乐，让运气

「哎，等一下。」

老板娘一边从砧板上提起一大包牛杂卤味递过来，一边叫住了我。笑眯眯的，眼里漾出波浪般一圈圈的，半是隐秘的得意，半是期待的喜色，在脸上扩散成笑纹。

「你刚买的几样东西加起来超过 50 块钱了，可以博两把欸！」

牛百叶、牛筋、白萝卜和香菜豆腐泡，泡在一大汪清亮亮的棕色卤汤里，把用来打包的白色塑料袋烫得温温乎乎。我一手舒服地托着卤味，并没有反应过来，等老板娘从收款码立牌后头推出来一只红色圆口瓷碗，滴里嘟噜往里头荡下 6 枚骰子，示意我不妨停一刻试试手气，这才明白她为什么用那种期待从我脸上看到什么的目光注视我 —— 天啊，原来已经农历八月了吗，要博饼了呀！于是心头一振，卤味也搁下了，一把抄起骰子，舒展手脚，轻轻拈起袖管捋到胳膊肘，自觉一派周润发架势，喜滋滋投入到这场街头的临时「赌博」中。

每逢中秋，闽南地区会自发举行中秋博饼活动。

路过的人见了这只大海碗和柜台前五指握拳晃骰子的我，哪有不懂的，身后原本只是闲逛走过的两人也停下来，一边笑盈盈同老板娘攀谈，一边饶有兴味地看我原地挥动腕子煞有介事地蓄力：

「哎，平时根本没注意，都要中秋了，日子过得真快啊！」

是哩！当代都市人惯用西历，很少再有那种时时翻看农耕历法，提前为节气做准备的时刻，但在福建，每到中秋前夕，甚至有些节日气氛更浓重的闽南地区，刚刚进入农历八月，就已经沉浸在过中秋的热烈气氛之中，原因无它，全在于闽地有一项全民参与、贯穿整个农历八月的热闹民俗 —— 博饼。

「博」指的是掷骰子，有「赌」的意味，「饼」则为「状元饼」，过去曾是掷出头名骰子者的奖励，一块特殊尺寸的大月饼，而今则是一种宽泛的指称。毕竟在博饼氛围最浓郁的厦门地区，哪怕是幼儿园小孩，也会参与到博饼活动里。当娱乐活动的参与者增长，需求的变化自然使得奖品的范围随之扩大，变得无所不包起来，优惠券、自动笔、大米、抽纸、数码产品，都是好「饼」，皆可放手一博。

博饼活动发展至今，「饼」已不限于月饼，还可以是大米、抽纸、文具、数码产品等任何彩头。

博饼的玩法并不复杂，一只海碗，6 枚骰子，每轮每人均有一次掷骰子的机会，要是谁失了准头，把骰子扔到海碗外面，则失去机会，在此轮停玩一次。剩下的就完全交给天意。博饼相传是郑成功在厦门作战时期，为鼓舞将士士气发明。「饼」的等级自然也就顺理成章，采用科举制度命名，即所谓一秀、二举、四进、三红、对堂、状元：起头是秀才，终点是状元，中间夹着进士、举人、榜眼和探花。不过和数年寒窗的苦读生活大不相同，博饼的玩法没得半点经验或手法可以总结，除了扔准些，不要掉出海碗外，剩下的百分百沦为运气大比拼，但只要多玩几次，却都有概率博到大奖。

也正是这种几乎无逻辑、无技巧的合家欢游戏，反而引起人们极大的参与热情，毕竟成年人能够拥有的、全无意义的快乐早就屈指可数，赌博这种事对于多数人而言既遥远又危险，日常且充满节日祝福的博饼则大不相同，它是闽人古老的年中抽奖活动。更不用说「试试手气」这四个字，对于中国人的吸引力可谓排山倒海，人们既然热衷于在算命、看手相、阅读星座运程活动中汲取心灵给养，自然没有道理拒绝这 6 个小小的骰子。

博出结果为 4 个「四点」、2 个「一点」为最大，即「状元插金花」。

海碗和骰子如一种季候性作物，由满月催生，渐渐在夏末秋初的闽地街头生长出来。红的、白的、蓝花的海碗，一小朵一小朵，开在小吃店、超市、银行、商场、发廊、小区广场上，瓷壁薄薄的，6 枚骰子铛铛地在里头飞旋，铛铛地响，好听。扔骰子的人各形各色，提着超市购物袋，拎着晚饭的⻧货，胳肢窝底下夹带小孩，甚至披挂着理发用的围兜，煞有介事，把骰子握在拳心摇晃摇晃，深吸一口气，扔进海碗里。

「运」和「气」看不见、摸不着，却陪伴着每个中国人由生到死。像凌空用塑料袋捕风，掷骰子是人们为数不多能「看到」运气的时刻之一。因此每一个博饼的海碗边，总是聚着三三两两瞧热闹的人群，兴致勃勃围出一个自发的小圈来看陌生人博饼。看那几个红红蓝蓝的圆点花色翻滚在海碗里头，它们和物质的奖品挂钩，同平时难得一⻅的「气运」相连，于是这里也成了旁人命运的绝佳观景台，路过又没什么要紧事的人都爱停下来看一会儿，甚至能咂摸出一点生活的余味。也有已经扔过了的舍不得走开，放下骰子又自发地汇入到人圈子里头补上缺口，津津有味地看上一遍又一遍这滴里嘟噜的把戏。看博饼的人总是笑着，多数人总能领到一小份奖品，一包纸巾、一碟赠菜，落了空头也不恼，似乎能从中领悟到一些「运气」的启示。人们身处这种人为营造的喜悦之中，游戏本身蕴含的趣味和祝福的氛围，已经被心领神会地接收了。

博出结果为 2 个「四点」即得「二举」。

我在卤味店的玻璃柜台前神神叨叨地凌空甩手，尽可能地把自己的右手腕子向四面八方挥舞，终于在某一刻福至心灵，感到时机已到，拳心里的六颗骰子终于被我炒熟了，于是用了一个堪比樱木花道投篮般完美的满天星手势把它们掷出。36 面骰子在海碗里铛铛飞旋，最终稳在一个 4 ，两个 1，一个 6 和两个 3 上 —— 我丢出了一个「一秀」，裸考中了秀才。老板娘大声说「不错诶！」，递过来一小包纸巾送给我，围观的两人也抬高眉毛，连连颔首，表示恭喜：「手气还可以的，再来一把！」又似乎有些意动，转而打听这家买多少钱的卤味能博一把，细细问起菜色，大有也打算买上一些博一把的架势。

既能酬宾又能揽客，顾客的参与度高，花销也不甚大，甚至还能兼具吉祥如意的意头，博饼在商家之间广受欢迎也有这些原因。

在厦门，随着中秋节临近，很多人都会提前规划中秋家宴、博饼宴。

全民掷骰子的热闹气氛，陆陆续续从农历八月初冒头，延续两周，很快便在中秋前后两三日达到顶峰。超商中人头攒动，除去置办节礼菜蔬，多的是前来挑选博饼礼物的人，公职人员、老人家，甚至是捏着班费负责采买的小学生。这些人在人群中格外好认，提着篮框凑在货架前头，拿着手机或单子，念念有词数些什么「对堂还差两个……」的便是了。每个人的提篮都堆得冒尖，里头的每一样零食、文具、日用百货，都将在中秋节与家人朋友的聚会中当作一份具体的「福运」送出。

这好了不起呀，不是吗！

这种携带「福运」的礼品和食物，不同于其他节日中祭祀的供品，如冬至祭灶后剩下的瓜果鱼肉，端午的粽子，敬月亮供桌上的石榴和月饼，而是完全自人民生活内部涌现的力量。无论是乞求战事胜利的郑成功，还是期待着能有好手气、下半年顺顺利利的普通人，都不曾向任何一位神明借来神力，却选择用一种神秘主义式的赌注，自证自我的「运气」。人们整晚地饮宴，欢庆达旦，博饼作乐，借中秋的杯酒，浇胸中块垒。

又中秋了，远在厦门的朋友早早和我联系，发来同过中秋的节日邀请：「我都已经在做 Excel 表格，列出要挑选的博饼奖品单子了！」想到去年她也是这样说的。生活真是一个奇怪而陈旧的大圆，很快，元旦就要到了，接着便是春节，然后再一个春天将要复苏，生者将走在前去慰问亡者的小路上。然而无论是团聚还是作乐，心中彼此挂念的人们，总会找到一个相见的理由，拳心里握着骰子又满怀期待掷出的人心中怀想的，也总是自己明天的生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