跟自己说 再见 你好，自己

午后的太阳带着夏日的慵懒，悄悄的蜷缩在浓厚的云层里，偶尔从缝隙中探出头来，看一眼这人间俗世，带着冷静与决绝。如此的夏日天气最易使人无趣，在我的眼中，倘若没有炙烤大地的骄阳，或者浸透万物的暴雨，仿佛都不能够称其为夏天似的。的确，空气中虽然夹杂着昨夜雨水的些许湿腻，给人带去炎夏的丝丝清凉，但却也枯燥寂寥，缺少了热烈温度的空气，在此刻竟然也显得如此沉闷和空虚。就如同人完成百米冲刺，伴随着一阵剧烈喘息之后，呼吸即将恢复平静时的无趣。

诚然，人生并不是每个阶段都能红尘作伴，潇潇洒洒，轰轰烈烈。在经历了变动浮沉之余，思想和认知完成了短暂的蜕变之后，我的人生也难免会如这湿腻的夏日午后，充斥着躺平和摆烂。周遭常有人动辄就说，什么什么永远在路上，好似这人世间有着无穷的魔力，刺激和榨取着我们的精力，可以日复一日的奔腾下去，永无止境。

是啊，潜意识里我也早已被卷入了这被视为人类社会共识的拼搏机制当中，而躺平和摆烂无疑会招来它的反感。有时我也时常惊异于人类社会标签机制之全面，运转之精细，影响之深远。社会化的标签各式各样，五花八门，有的关于道德，关于规则；有的关于物质，关于名望；有的关于认知，关于理想。我们每天都为了这些标签，忙的不亦乐乎，而这些标签竟也有如此大的魔力，驱使和奴役着我们，循环往复，日复一日。

我俯身桌前，看着窗外忙碌但缺少生气的人和物，没有喜悦，没有愠怒，只觉的这枯燥聊赖让我觉着有些口渴，便拿起水杯站立起来，准备去接上一杯水。可正当我转身的刹那，突然发现身后矗立着一个人，约莫三十来岁，男性，略微有些胖，带着黑框眼镜。可能是我突然的转身，他也着实吓了一跳，忙让出一个身位，并打招呼道，“你好，我是新来的，今天刚到公司，领导让我先来跟着你一起熟悉下工作”。“你好，你好”，也许是还没从先前的错愕中恢复过来，我边应着声，边从他身前走过，径自来到角落的饮水机接上水。

相隔几米之外，短暂的间隙，我开始打量起这个陌生的新同事，他着一身米灰色长袖衬衫，灰白色休闲裤，脚上是一双黑色的网面休闲鞋。头发中等长度，双手背在身后，手指修长，个头约莫在170cm多一些。待我接好水走回椅子落座，又仔细的将他打量了一番，他打底穿的是一件淡绿色的灰色T恤，衬衫略微有些褶皱和宽大，裤子倒还显得平整，，鞋子也不是流行的款式，看外形有点像椰子鞋。眼镜的材质应该也比较一般，两侧撑杆上已经有了些许掉色和剥落的痕迹，但镜片上没有污渍，显得很通透。他皮肤白皙，脸颊和下巴上还留着胡茬子，头发有点油乎乎的，应该是今天没有洗头的缘故。想到我今早出门匆忙，也是没有来得及洗头，竟不免觉得眼前这个人有了些许亲切。

“来，这边坐嘛”，我从旁边拖过一把椅子，示意其坐下。“好的，谢谢”，他应声坐到旁边的椅子上。我心想，最近没有什么紧急的项目在做啊，领导这是闹的哪一出，管他呢，反正闲着也是闲着，正好找个人聊天解闷，便拉开抽屉，拿出一个纸杯，“天气有点闷，我帮你倒杯水吧”，语毕，便再次起身去接上一杯水，放到桌子上。“谢谢，谢谢”，他一边接过水，一边应和道。

接下来是短暂的沉默，缘于两个成年陌生人之间的默契，我俩都没有说话，大概都在心里盘算着怎么样的开场白才显得不太突兀。

“你怎么想着来干这个呀？”，我端起水杯，喝了一口，率先打开了话匣子。

“以前不是做这个的，自己就想着到处转转，积累些经验，历练历练”，他说话的语速很平稳，语调也不高，给人一种略有学识的感觉。

“哎，这年头，干啥都一样，特别是近几年，这疫情弄得大家都想躺平了，你家不是本地的吧？”，虽然都是说的普通话，但从刚才他说话的口音听下来，我觉着他不是本地人。

“是的，家不是这边的，爱人和小孩都在别的城市，家里老人也都健在，就我自己一个人在这边，想着先看看闯闯，有合适的机会再把他们一起接上来，自己暂时的计划就是这样”，他依旧不紧不慢的说着，目光中也没有任何迟疑和掩饰。

“哦，仿这种啊，我也不是本地的呢，干这个也没多久”，突然间的四目相对，让我赶紧收住了话头，生怕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被揭露似的，他看向我的眼神有些许疑惑，但出于礼貌也没有追问。我感觉脸上热热的，本来就是油性皮肤，被这么一激灵，眼镜就不自觉的开始往下掉，心想，现在这工作，弄得中午洗把脸的地方都没有，一整天油油糊糊的，真闹心。

“么你咋个会想着一个人跑嫩远来工作啊”，我往上推了推眼镜，朝着他问道。

“其实自己就想着趁着还能蹦蹦走走，能多看看，多积累一些，以后也多个选择吧”，他回答的很干脆。

“哎，但现在这种社会情况么，干啥不都差不多吗？家家有本难念的经，还不是社会太病态了，人们的欲望和要求太高了，凡是要看淡些好，欲望少了，就愉快了，欲望没了，那就真自由了”，借着这烦躁的夏日天气，我把心中的牢骚一股脑的吐露了出来，一方面是想借这个话题结束这尴尬，毫无营养的闲聊，另一方面则是想看看，这个人到底有没有点刷子。

他看了看窗外，又将目光转向我，估摸着是他眼镜反光的缘故，仿佛变了个人似的，给人一种目光如炬的感觉，接着，他接过了话头说道，“欲望和执念并不是生活愉快和自由的障碍，就自己而言，觉得良性的欲望更像是追求自由的有力工具”，说道这，他故意停了一下，好像给人留出一种思考和反驳的时间，见我没有打断，他便继续说道，“就像《月亮与六便士》一样，那个人抛开了你所谓的世俗欲望，去追求那个人狭隘的艺术，在自己看来，也谈不上是自由和愉悦的人生”。

听到这，我顿时来了劲头，心想，好家伙，还在我面前引经据典呢，便即刻反驳道，“你说那本书，我也有幸读过，可我恰恰认为，那个人真是由于没有抛开世俗欲望的纠缠，他所谓的追求艺术奉献，本身也是一种精神欲望”，所言至此，我为能想到精神欲望这个词语略显得意，抬起水杯，喝了一口，又继续开启了说教的模式，“试想一下，如果那人真正超脱了欲望的禁锢，摆脱了执念的枷锁，可能便会收获自由和幸福。所以说啊，人就是不能太折腾，欲望和执念就像是魔鬼，你向它屈服过一次，你就再也赢不了它了”，说完，我俨然一副胜利者的姿态，等着眼前这个人的思考和回答。

“按照你的逻辑，再延展开来，是不是这样？”，他没有丝毫犹豫和思索，完全出乎我的意料，仿佛成竹在胸，认为可以很轻易的对我的观点提出致命的反驳，“自己认为，摆脱欲望和执念，本身也是一种欲望，只是这种欲望来的更加隐蔽，以至于当局者无法察觉”。听到这，我一时语塞，没有想好如何应对，迎着他投来的等待的目光，我强装镇定的端起水杯又喝了一口。他见我没有要补充和辩驳的，便伸过手接过我的杯子，说道，“我再去帮你接一杯水吧”，便起身向饮水机走去。

我愣在那，头脑好像暂时停滞了，也没有做出任何表示和应对，仿佛输了一场必胜的战斗，一时间还难以做出反应。片刻之后，他将水杯放在我桌旁，没有胜利者的骄傲和张狂，也没有辩论着的固执和愠色，继续用他那不紧不慢，平稳安静的语调接着之前的话题说道，“就好像你刚才说的躺平本身，自己认为其本质上也是对欲望的恐惧和选择性无视，它并不是一种纯粹的，彻底的，对欲望的放手与释然，反而是一种掩耳盗铃，抱有期待和投机心理的扭曲欲望”。

听到这，我突然觉得自己又行了，好像抓到了什么救命稻草似的，连忙补充说道，“那就像你说的，要是能够做到纯粹的，彻底的对欲望和执念放手，就能自由和愉悦了”。

“可能你还是不太理解之前的那些话，首先，纯粹的，彻底的放下执念，是空中楼阁，过于理想；再者，这种追求本身也是欲望和执念，只是较比世俗观念来说，是更为高级的，理想型的欲望和执念罢了。但抛开这些来说，自己觉得，还有更重要的一点，如果人生中没有想要得到，想要实现，值得奋力争取的东西，倘若这样的话，人生也太没意思了吧”，他依旧不紧不慢，不卑不亢，不骄不愠。讲这番话时，我见他眼里面闪过一丝温柔和期待，目光所至之处好似不在我的身上，而是穿透我的身体，到达了窗外和远方。

我若有所思的思量着刚才的对话，没有了言语。他见状估计也是自觉尴尬，便起身向我道别道，“你先忙，我再去别处转转”，走到门口，他用手摸着下巴的胡茬，面带微笑的朝我说:“你好，很高兴和你聊天”，说完，便消失在门外。我依旧自顾自的沉浸在思维的漩涡中，半晌过后，窗外下起了雨，淅淅沥沥的雨声将我拉回了现实。看着桌上自己那空空荡荡的水杯，迎着窗外夹杂着湿气的微风，我摸着下巴的胡茬，在心底悄悄的说了声，“你好，自己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