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爱你生生世世散文:安宁,万物相爱散文

人气:456 ℃/2024-03-29 22:15:24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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万物相爱(节选)

安宁

在广袤的草原上,当一株草爱上另一株草,会说些什么呢?

许多年前,它们的种子被大风无意中刮到这里,便落地生根,并与另外的一株草生死相依。成千上万株草,被神秘的力量聚合成宇宙星空下起伏的汪洋。没有人关心一株草与另外的一株有什么区别,甚至它们的名字,是叫针茅还是冰草,也无人知晓。只有母亲般苍茫的大地,环拥着无数棵草,从一个春天走到另一个春天。

云朵曾将好看的影子,落在两株草的身上,宛若一幅关于爱情的剪影。清晨的风掠过雀跃的草尖,带走一颗正在睡梦中的晶莹的露珠。一只小鸟在它们轻柔的枝叶上舞蹈,并用纤细的双脚,写下一首爱的赞美诗。它还亲吻过一粒新鲜饱满的草籽,一片闪闪发光的草茎,并将尖细的嘴唇深入缠绕的根须,追寻一只肥胖的虫子。它也一定卧在湿漉漉的草丛里,倾听过大地的声响,从星球的另一端传来的遥远的声响。在秋天的打草机进驻以前,两株草从未离开过脚下丰茂的草原。

两株草依偎在一起,在春天的阳光里亲密地私语。它们说了很多的话,仿佛要将前世今生的思念,全在这个盎然的春天说完。这样,当它们被打草机带走,去往未知的庭院,一生永别,就可以了无悲伤。一朵鸢尾即将绽放,它在两株草的情话里有些羞涩,于是它推迟花期,只为不争抢这份爱情的光环。途经此地的人们,会惊喜地发现,无数的草汇聚成一条黄绿相间的河流,伸向无尽的远方。荡漾的水面上,还夹杂着去年冬天残留的一点雪白。春风掠过大地,两株草发出细微的碰撞,仿佛柔软的手指抚过颤抖的肌肤。要等到夏天,河流化为脱缰的野马,在草原上撒欢奔跑,两株草的爱情才会迸发出更热烈的声响。它们根基缠绕,枝叶相连,舌尖亲吻着舌尖,肢体触碰着肢体。它们在无遮无拦的阳光下歌唱,它们在漫天星光下歌唱,它们要生生世世,永不分离。如果秋天没有抵达,两株相爱的草并不关心牛羊踩踏或者啃食它们的身体,只要一阵风过,它们又施了魔法般恢复如初。它们在疯狂地生长,它们也在疯狂地相爱。它们要将这份爱情,告诉整个的草原。

可是,秋天还是来了。它从未在这片大地上迟到。每年的八月,夏日的欢呼还未结束,旅行的人们还在涌向草原。阿尔山云雾氤氲的天池里,也映出无数行人的面容。就在这个时刻,打草机列队开进草原。两株草即将分离,它们茎叶衰颓,容颜苍老,但它们依然没有哀愁。风慢慢凉了,深夜隔窗听到,宛若婴儿的哭泣。两株草在夜晚的风里温柔地触碰一下,便安然睡去,仿佛朝阳升起,又是蓬勃的一天。死亡与新生在大地上日夜交替,一株草早已洞悉这残酷又亘古的自然法则,所以它们坦然接受最后的生,正如它们坦然接受即将抵达的死。

此刻,我途经这片草原,看到星罗棋布的草捆,安静仰卧在草原上,仿佛群星闪烁在漆黑的夜空。一生中它们第一次离开大地,踏上未知又可以预知的旅程。一株草与另外的一株,被紧紧捆缚在一起,犹如爱人生离死别的姿态。秋天的阳光化作细碎的金子,洒满高原。泉水从绵延起伏的山上流淌下来,在大地肌肤上雕刻出细长深邃的纹理。空气中是沁人的凉,牛羊舒展着四肢,在山坡上缓慢地享用着最后的绿。

我们将去旅行。一株草嗅着熟透了的秋天,对另一株草深情地说。

是的,我们将穿过打草机、捆草机、车厢、草叉、牛羊的肠胃去旅行。另一株草看着高远的天空平静地说。那里,正有大朵大朵的白,在幽深的蓝色海洋上漂浮。

最终,我们还会回到曾经相爱的大地。那时,我们的身体将落满干枯的牛粪,绽开烂漫的花朵,也爬满美丽的昆虫。它们这样想,却谁也没有说。

我注视着这一片秋天的山地草原,知道冬天很快就要到来,大雪将覆盖所有轻柔的絮语。而后便是另一个春天,那时,会有另外的两株草开始相爱。就在过去两株草曾经栖息的家园,它们生机勃勃,宛如新生。

在科尔沁草原上,因为爱情,少女们热烈地起舞,痴情地歌唱。

千百年来,自遥远的地方赶着马车途经此地的人们,都会被这里爱情的深沉歌咏打动。每一个被民歌记录下的少女,都在代代相传的歌唱中,化为永恒的星辰。她们有着相似又迥异的楚楚动人的面容。草原上每一朵娇嫩的花,每一株摇曳的草,每一只飞过的鸟,都知晓她们浓郁的思念。她们对着天空倾诉,追着云朵呼唤,绕着松树追问。她们是乌尤黛、万丽姑娘,她们是达古拉、乌云高娃龙棠。她们犹如大地上叫做马兰、格桑、杜鹃、山丹、金莲、柳兰、雪绒的缤纷花朵,用绚烂的爱情,点燃夏日狂欢的草原。她们是科尔沁大地上无数善良纯真的女子,她们又是独一无二的个体,在永无绝灭的歌声里,散发着野性蓬勃之力。

用民歌讲述故事的人们,很少会将一个少女的一生,如此细致入微地描述与记录。她们在民歌和民间故事里,只有最闪亮的瞬间芳华。但恰恰是这闪亮的瞬间,让她们成为科尔沁草原上的传奇。当我走过这片草原,听到人们传唱这些少女忧愁又明亮的爱情,她们便不再只是一个个抽象的名字,而是化作呼之欲出、有血有肉的天真少女,和我牵手走在云朵的影子里,嬉笑追逐,亲密耳语。

叫乌尤黛的姑娘,一个少年沉醉于她的一笑一颦,他日思夜想,无法入眠,于是“半夜起来把白马刷了一遍”。可是这样依然不能解除他的烦恼。思念在他的身体里,犹如神奇的酵母,迅速地膨胀、生长,直至侵蚀了他身体的每一个细胞。他再也找不到那个骄傲的自己,他变得无比地卑微,敏感,惆怅,于是他刷完了白马,又在第二天深夜,“把青马刷了一遍”。他的心早已夜行千里,飞越科尔沁草原,抵达心爱的姑娘身边,跟乌尤黛缠绵悱恻,诉说无尽的相思。可是他的人啊,还留在青马和白马中间。他看着睫毛浓密、双眸清亮的白马,觉得它真像亲爱的乌尤黛;他看着高大伟岸、鬃毛发亮的青马,觉得它真像梦中的自己。他羡慕这一对日夜厮守的伴侣,恨不能将自己变成其中的一个,马不停蹄地奔跑到乌尤黛的身边。他还想告诉乌尤黛,希望自己变成“一只能飞翔的蝴蝶,落在你的胸襟上,永远望着你”。他嫉妒乌尤黛视线所及的每一个细小的生命,比如一束马兰,一枚浆果,一只蝴蝶。被这嫉妒日夜折磨的他,终于在某一天,借着皎洁的月光,飞身跃上刷得洁白如雪的白马,一声令下,赶去寻找快要将他燃成灰烬的爱情。可是啊,他陷在浓烈的思念中已经头脑昏沉,看不清月夜下的大道朝向哪个方向,于是一头撞到粗壮的杨树上,“躺了一月还没起”……

乌尤黛的家,究竟隐匿在科尔沁草原的哪一个角落,是临近蜿蜒曲折的西辽河,还是座落在每日有云朵飘过的山坡,再或铺满野花的山谷,无人知晓。我们只知道有个愣头青一样的少年爱上了她,他的爱炽热到可以击退漫天的乌云,让飞舞的尘埃重现光芒,可是,他却只能“从那远方呼唤”着乌尤黛。他爱得从马背上重重摔下,一月卧床不起,还痴心妄想化成翩翩飞舞的蝴蝶,日行千里,抵达她的裙边,亲吻她的胸口。他在乌尤黛诱人的微笑里,迷失了自己。但他甘心于这样的迷失,因他爱她,至死不渝。

因为梦到云登哥哥就不愿醒来的少女,“见到石头哥哥就扭扭捏捏”不知如何是好的喜吉德姑娘,盼着情哥哥宝音贺希格达路过时来家相聚的万丽姑娘,把飘着麝香的红绸衣一针一线地缝好,却又因情哥哥迟迟不来而任性扔进火中烧掉的满晓姑娘,远嫁他乡却期待着五日后情哥哥能来与她相会的乌云高娃龙棠姑娘,每逢思念即将奔赴战场的恋人便双眸闪亮的正月玛姑娘,搅乱了无数少年梦境的美鹿一样的梅香姑娘,日日盼着达那巴拉哥哥回乡探望的金香姑娘,一场阴雨过后便要和恋人分离的达古拉姑娘,她们是科尔沁草原上永不凋零的花。多少风雨途经这片大地,带走枯败的草木,夭折的鸟兽,老去的人们,唯有民歌中的少女,穿越漫漫时光,却依然闪烁琥珀般永恒的光芒。

大地上游走的人们,他们听到这些歌声,就会想起一生中最甜蜜的那个午后,高原的阳光照耀着虚掩的门扉,一个俏皮的红衣少女迎面走来,一颗心便瞬间坠入爱情的河流。他愿跟随红衣少女在草原上纵情流浪,生死相依。她是他生命中的火焰,是他存活于世的所有的意义。他如此爱她,只愿人间所有的光都洒落她的身旁,而他就在黑暗中,向着这世间唯一的光,一生奔赴,至死不休。

多年前的夏日,在从内蒙开往故乡的火车上,我以惊鸿一瞥的方式,途经过黄河。

携带着几千公里的泥沙,浩浩荡荡奔赴生命最后一程的黄河,在烈日炙烤的平原上,蒸腾着雄浑磅礴的力。水汽裹挟着热浪,以一览无余地荒蛮推进的方式,扫荡着一切阻挡一条巨龙般的长河成为汪洋大海的障碍。这是我第一次与黄河相遇,并看到它以悬浮大地的轻盈姿态,汇入深蓝的海域,义无反顾地终结自己作为一条长河的命运。它依然以河流的名字,在大地上日夜不息地歌唱,仿佛北方的流浪歌者。但它又神秘地消失于波澜壮阔的汪洋之中,杳无踪迹。它的“消失”,又是某种意义上的新生。生命以更为开阔的方式,存在于宇宙中的一个星球。它不再记得青海的花儿,黄土高原上苍凉的呼喊,也不记得阴山脚下烈烈大风中的苏勒德,华北平原上翻滚的金黄麦浪。当它忘却生命的形态,以一滴眼泪的咸,离开大地,汇入深海,它便凤凰涅槃,获得永生。记忆与忘却,咆哮与寂静,存在与死亡,就这样消除了对立,化为浩瀚无边的宇宙。

几年后,我站在内蒙古河阴古城附近的黄河浮桥上,仿佛看到两千多年前,与我同样迁徙到这片北疆大地的王昭君,在渡过浮桥前,内心涌动的对于命运的敬畏与不安。北地大风凛冽,卷起漫漫黄沙,沙蓬草裹挟着尘埃在大地上流浪奔走,天地化作呼号的野兽,发出震动山林的吼叫。这塞外的苦寒,让一个女子对遥远的故土生出无限的眷恋与哀愁。命运在酷寒中张开巨大的手掌,一段渡桥,化为命运之手的两端。走过去,一切历史都将改变,而那草原上不停迁徙的命运,也将自此相伴一生。命运站在河流的对面,露出钢铁般的冷硬与威严。最终,一个南方的女子,选择了顺从命运的召唤。

塞外大风日夜不息地吹过黄河,仿佛一头永不被驯服的猛兽,它带走了无数昌盛或者衰败的王朝,却将一个西汉女子的哀思,刻进大漠平沙,并跟随一条漫长的河流,抵达她的生命从未抵达的远方。长夜叩响着门窗,河流撞击着两岸,出塞的女子在哀怨的琵琶声中慢慢沉入梦乡。这北方河流掀起的浪涛,与南方江水激荡的回响,缠绕相生,不弃不离。它们从西部遥遥相望的两座山脉一起出发,行经万里江山,共同谱写出荡气回肠的民族生存史。这历史的瞬间,沉入一个弱小女子的梦中。她在击穿黑夜的浪涛声中醒来,知道迁徙的命运早已融入血液,纵使她百般不舍,终将走过浮桥,化为历史悲壮又闪烁的某个部分。

在阴山岩石上刻下人类崇拜的先人,他们雕刻出的犹如面临末日审判般惊惧的双眸,一定也曾注视过荒凉的大风席卷起这条翻滚的长河。在严苛的自然面前,他们无能为力,只能祈求上天。于是他们刻下山川,刻下河流,刻下飞马,刻下日月,也刻下生死。他们仰望星辰,也俯视大地。洪荒宇宙中盛满先人的敬畏,荒蛮的大地上江河游龙一样咆哮。无字天书烙刻在红色的砂石上,仿佛巨人朝着远古在仰天长啸。古老的黄河日夜冲刷着阴山脚下的大地,带走无数的王朝,也留下肥沃的泥沙。逐水草而居的人们,犹如被大风吹散的蒲公英,在黄河滋养出的河套平原上野蛮生长。月亮高悬在阴山上,将一半微寒的光,洒在乌拉特草原,又分另一半温暖的光,给万物蓬勃的河套平原。它也不曾忘记乌兰布和沙漠,一千多年前,这里曾是人类繁华的家园,城池遍地,牛羊满坡,而今,只有大风吹出的流沙下埋葬的坟墓与朽骨,在清冷的月光下,讲述着白云苍狗,沧桑变幻。

这浮天载地的长河,曾因凌汛决堤,带来遍地阴森的死亡,也因缓慢深情地“几”字改道,冲击出水草丰美的万里沃野。就在这里,我吃下一口面食,整个被黄河浸润的瓜果飘香的秋天,便都回荡在我的齿间。夏天里千万亩葵花追随着太阳,在河水中投下绚烂的笑脸。秋天里它们与无数的庄稼一起谦卑地低下头颅,身体自由地舒展在大地上,以深情的目光,最后一次注视风起云涌的天空。野草抚过它们枯萎的身体,发出窸窸窣窣的温暖声响。一粒饱满的种子在阳光下炸裂,跌入草丛;一队出巡的蚂蚁迅速捕获住上天的恩赐,在涌动的黄河浪涛声中,浩浩荡荡拖回岸边的巢穴。秋风从遥远的某个地方吹起,带来一缕若有若无的花香。就在这个时刻,桂花迷人的甜香飘满长江沿岸的大街小巷。人们走到落满银桂的树下,抬头看看澄澈明净的天空;人们又走到洒满金桂的树下,低头看看落叶纷飞的大地。就在落花的私语声中,一条蜿蜒北方的大河,与一条横亘南方的大江,听到彼此的召唤,朝着浩瀚的太平洋奔涌而去。

刻下阴山岩画的先人,用惊骇的眼神,向万年后的世人呈示着远古时代,人类对于宇宙星空、生命万物、咆哮江河的惊惧与好奇。生命从何处来,又将去往何处?河流隐匿在哪儿,又消失在何方?肉体与灵魂,哪个更接近真实?死亡与新生,谁是开始,谁又是终结?天空与大地,会不会在人类永远无法抵达的边界处相接?落入河流与葬入泥土的生命,谁会腐朽,谁又会永生?一只从恐龙时代飞来的蜻蜓,如何穿过几亿年的沧海桑田,抵达苍茫的蒙古高原?

在巴彦淖尔,阴山下的先人没有告知我们答案,只有一条人类永远无法驯服的河流,穿越今古,生生不息。

在沂水河畔的王羲之故居,我停留了一个下午,并爱上了园中两株缠绕而生的树。

这是冬天。50万年以前,人类的祖先就在此地繁衍栖息,并创造了远古熠熠生辉的东夷文化。冬日稀薄清冷的阳光穿过阴郁厚重的云层,悄无声息地洒落在居于老城一角的园林里。垂柳,竹林,楼阁,古刹,砚台,水塘,石碑,一切都静默无声,仿佛千万年的苍茫云烟横扫而过,这座古城却波澜不惊,这里依然是孕育了曾子、荀子、王羲之和颜真卿等等风流人物的琅琊古郡,依然活在嗜酒暴烈的东夷荒蛮时代。

园林里人烟稀少。古城里的人们,在忙着生计,忙着追逐,忙着琢磨,忙着繁殖。就在这片午后寂静的园林里,我却在一个角落,发现了两株深情相拥的树。我不知道它们叫什么名字,在沉寂的冬日,它们一览无余地站在那里,犹如刚刚降临大地的婴儿,全身赤裸,枝干洁净,嫩叶尚未萌发,花朵也无征兆。或许,它们根本就没有花朵和果实。它们可以被叫做桃树,杏树,李树,槐树,榆树,或者女贞。它们素朴简洁的枝干,犹如隐入人群便消失不见的普通人。它们出现在你的面前,又立刻混入千万株树木,让你忘了它们是其中的哪一株。如果你回来寻找,一定会在园林中怅惘失神,仿佛它们已经从大地上消失,仿佛它们从未出现在这个星球上。你只听见风化作游蛇,穿过冰冷的树干,从枝蔓横生的法桐,到直插云霄的白杨,再到窸窣作响的竹林,还有尚存一丝绿意的草地。最后,风席卷了你的身体,你看到满目萧瑟,却只有易碎的阳光,遍洒大地。

但我却决定为两株不知名姓的树,停留下来。因为,我的双脚被它们起舞时发出的幸福的尖叫阻止,似乎前方是满地荆棘,我不得不惊慌地收住前行的脚步。如果两株树遥遥相望,一个居于普照寺旁,每日沐浴晨钟暮鼓,一个长于洗砚池边,在鹅叫声声中,临水静默,我必会将它们忽略。但它们却簇拥在一起,仿佛从一粒种子时,就相约不弃不离。也或许,人们刚刚将其中的一株移植到园中,另外一株饱满的种子,便被鸟儿衔着,从远方风尘仆仆地赶来。此时的春天,刚刚抵达临水的古城,万物在鸟雀的鸣叫声中,睁开惺忪的睡眼。一切都是新鲜蓬勃的。煦暖的阳光慵懒地洒满园林,迎春的花朵早已开到荼蘼。僧人诵经的声音,让人想要倚在春天的墙根上,舒适地眯眼睡一会。这只从南方飞来的鸟儿,在这璀璨的春光里有些眩晕,于是它张开喉咙,放声歌唱。那粒种子,就这样悄然滑落,隐入泥土。没有人在意一粒种子的消失,就连当初千里迢迢带它来到此地的鸟儿,也呼啦一声飞入高空,将它忘记。于是它在春雨中,永不停歇地向着泥土的深处伸展,又在春天的声声呼唤中,越过其中一株盘绕的根基,在某一个清晨,顶着晨露,破土而出。

许多年后的某一天,我无意中途经此地,便看到了这两株将生命舞成热烈的“8”字形的树。夏天时满树氤氲的绿色,已经零落成泥。瘦削的树枝在干冷的草坪上,投下恍惚的影子。它们有着相似的冷寂与淡然,园林中的一切,钟声、鸟鸣、人语、水声,全都化为可有可无的背景。就连日月星辰,也都无关紧要。它们就这样日复一日地相爱,起舞,如痴如醉,物我两忘。一阵风过,它们亲密挽着的手臂,也只是发出细微的颤抖。

它们是如何在漫长的岁月中,执拗地相爱,沉默地起舞,义无反顾,不弃不离?一墙之隔的洗砚池小学校园里,每日传来孩子们的欢声笑语。大雄宝殿里僧人念经的声音,日日穿过故居围墙,散落书院街巷。故居对面的天主教堂,在商贩的叫卖声中肃穆地静立。世间的一切事物,都在这个古城里,按照生命的法则,落地新生,或者衰老死亡。唯有这两株无名的树,世人将它们忘记,它们也忘记世人。它们只为爱情而生。于是,在日夜星辰周而复始的交替中,它们默默地积聚着力量,最终跳出这场惊心动魄的生命之舞。

这是两株树无声无息的舞蹈,没有音乐,没有观众,没有掌声。它们指向天空的枝干,正引吭高歌。歌声比水塘中任何一只肥美的大鹅发出的声响,都更高亢嘹亮。它们旁若无人地起舞,私语,倾诉,凝视。以天为幕,以地为席,根基缠绕着根基,枝叶牵引着枝叶,额头轻触着额头。一曲终了,便继续新的。它们要将自己嵌入对方的身体,于是舞蹈便永无休止。

我站在那里,因为这一场盛大的舞会而身心震动。我知道除了人力拔除,没有谁能阻止这一场树与树的深爱。它们来自完全不同的生命,却奇异地相拥在一起,成为完美和谐的一体。这大自然鬼斧神工的造化,终于臣服于两颗心发出的强大的呼喊。

一株树爱上了另一株树,于是它们忘记一切,决定起舞。

我这样想着,深情地再看一眼它们,便转身离去。

一个寂寞的雪天,我从快要将我五脏六腑颠出的地铁里走出,一脚踏进石景山路。然后,我便在一条巷子斜伸出来的拐角,看到了那株正在燃烧着的绚烂的金银木。

为了这惊鸿一瞥,它似乎等待了很久,又蕴蓄了一整个夏天的激情。那时,它还是开满白色花朵的一株树木,在喧嚣的街头,安静地站在一排白杨的身后,好像它们在烈日下投在草坪上的无足轻重的影子。夏日的花朵太繁盛了,它们热烈地拥挤着,吵嚷着。在大地上争奇斗艳,又在半空中暗香浮动。它们直白地向这个世界呈现着自己,却又因万物皆生机勃勃,而被世人忽略。在这场浩浩荡荡的绽放中,没有人会注意一株金银木,它的花朵并不张扬,甚至在色彩缤纷的夏日,这黄白间杂的颜色,被密密匝匝的树叶遮掩着,会被人忘了这是一株正在开花的树。事实上,它们只能被叫做灌木,而不是树木。它们介于花草与树木之间,在街边的花园或者远郊的小树林里,它们纷乱的枝条,与高大的法桐、水杉或者松柏相比,缺乏动人心魄的力量;而跟小巧婀娜的花草相比,它们了无章法的散乱身姿,又不能唤醒人们内心的柔情。

每天有无数匆匆忙忙的上班族,从这株金银木身旁经过,他们连看也不会看它一眼。它漫溢的芳香,好似山间清浅的溪水,被城市巨大的轰鸣声淹没。每一个白日与夜晚,骑单车的人,开豪车的人,快步跑的人,慢步走的人,还有地上奔跑的公交,十几米以下疾驰的地铁,万米高空上正穿过云朵的飞机,他们都会经过这一丛灌木,但如同经过一片荒原,这株努力向着星空生长的金银木,并不曾被某个人记住它瞬间的芳华。它所站立的地方,拥挤喧哗,又形同虚设。

夏天很快过去,迎来万物肃杀的秋天,树叶雪花般纷纷扬扬地从枝头飘落,天地日渐现出眉目清晰的轮廓。这株像樱桃树一样浑身挂满红色小灯笼的灌木,开始跳入人们的视野。当秋风卷起满街的树叶,哗啦哗啦地在大道上奔跑,或者绕着皮鞋布鞋运动鞋高跟鞋飞旋的时候,这株金银木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,像一个羞涩的新娘,或者孕育着婴儿的幸福的母亲。没有什么能打扰它的宁静。路过的云朵投下一小片阴影,却也只是让它的一部分隐匿在其中,它更绚烂夺目、晶莹剔透的红,在秋天高远的天空下,静静闪烁,不张扬,也不卑怯。那一刻,它是天地间自由诗意无为的存在。

风愈发地紧了。风将硕果累累的秋天赶走,并将自己从一条紧贴地面的冰冷的青蛇,变成席卷了整个城市的呼啸的游龙。风带走了酸枣、银杏、山楂、沙果、葡萄、板栗、毛榛,风带走了一切坠向大地的果实,却让金银木的枝头,以愈发浓烈的红,在小巷与大道相交的拐角,火一样燃烧。

风还带来了一场又一场雪。大雪将世界变得洁净,昔日的喧哗与躁动,被冰封成琥珀,在阳光下闪闪发光。一切都是悄无声息的,即便发出声响,也是一只喜鹊落在雪地上,跳跃时惊起的雪落的细微声音。风缓缓吹过,杨树枝干上的积雪,便梦幻般扑簌簌地落下,仿佛一场新的飞雪,又忽然轻盈地降临人间。

住在东六环与住在西六环的人,都走到这里。同样途经此地的,还有一个外地的打工者,一个定居北京十年的新移民,以及偶然途经北京的我。人们都停下脚步,被这雪后满树热烈的红色吸引。风在这个时刻,没有了声息,似乎为了这一簇炫目的红,它悄然消失在崇山峻岭般的高楼大厦之间。天空是清澈透明的蓝,空气中弥漫着积雪洗过的清冽充裕的干枯植物的气息,这气息来自顶着雪花的干草,沉睡的树木,沧桑的松柏,埋藏在雪下的红隼的羽毛,雨燕干燥的粪便,以及鸟雀热爱的金银木酸甜可口的果实。

在寒冷的冬天,日日被觅食的鸟儿们环绕的金银木,并未现出稀疏苍老的面容。它像傲雪的一束火,在洁白的草坪上不息地燃烧着。每一个路过的人,都会放慢脚步,看一眼这熊熊燃烧的火把,而后被缀满枝头的“小灯笼”映红了的疲惫的脸上,便会溢出一抹轻松的微笑。那微笑仿佛依偎着炉火许久,散发出一抹橘红的暖意。

就在这个时刻,那些在北京奔波谋生的人们,他们每日被轰隆轰隆的地铁碾压过的心,忽然发出一声声深情的呼唤。他们想称呼这一株雪中怒放的金银木,叫它母亲、爱人、姐姐、妹妹,甚至故乡。它是他们的亲人,他们在这个人间的一切哀愁、希望、悲欢,都被这一簇火焰点燃。他们因此觉得幸福。仿佛在这个城市奔波劳碌的一切岁月,都具有了崇高的意义。

我驻足停留了片刻,确认已经将这一簇永不熄灭的火,植入了心里,便微笑着继续向前。

十月末夜晚的闽西山区,重峦叠嶂泼墨一般,与漆黑的夜色融为一体。不知过了多久,我感到一丝沁凉的风,自车窗的缝隙中吹来,仿佛暗夜中忽然绽放的花朵,缕缕香气从娇嫩的花蕊中溢出,浸入身体每一个敏感的神经末梢。我慵懒地睁开眼睛,随即吃惊地发现,一轮硕大的橙红的月亮,正离我如此之近,似乎只要打开车窗,就会触手可及。此刻,它宛若一个楚楚动人的少女,羞涩地躺在群山之间,将视线好奇地投向人间。人间有什么呢?似乎什么也没有,除了它自己洒下的漫山遍野温柔的月光。

山路盘旋向前。于是那轮月亮,便时而化作摇篮,静谧地悬挂在天际;时而躺在前方公路的尽头,调皮地等待我们的车开近;时而与我们捉迷藏,躲到天窗的上方;时而隐入深山,并在一个拐角,猝不及防与我们相遇。如果此时我飞到月亮上去,俯视人间,看到我所乘坐的汽车,一定像一只离开家族的固执的瓢虫,或者迟迟不肯睡去的孤独的飞蛾,沿着阒寂无人的通向无尽远方的公路,做一场长途探险似的飞行。月亮于是一路追逐着它,逗引着它,并因酣眠的人间竟然还有陪它夜行的生命,而觉得快乐。

有那么一刻,我希望我们的车永远不要抵达终点。我不想看传说中的灵蛇山,因为月光下的每一座山,都已幻化成舞动的精灵。我也不想见山中隐居的僧人,因为跟着月亮飞翔,内心比僧人还要自由。至于期待的万千繁星,它们正在我的头顶,熠熠闪光。此时的风,也是轻的,似乎怕惊醒了沉睡中的蜻蜓、鸟雀、松柏、湖泊。就连河流也静寂无声,像一只屋檐上的猫,穿越月光笼罩下的村庄和农田。如果酣眠中的大地也有梦境,那梦一定是柔软的,飞翔的,轻盈的,花瓣一样细腻光滑的。仿佛月亮有一只魔法棒,轻轻一挥,整个世界便瞬间陷入深深的睡眠。大地宁静,月光温柔,生命在睡梦中发出轻微的战栗。一切恍若死亡,这永恒的依然会苏醒的死亡。

我因这一轮清幽又热烈的月亮,想起了许多个有月亮的夜晚。

有一年,临近春节的冬天夜晚,我在北京五环外人烟稀少的途中,路过一小片树林。积雪尚未融化,一群乌鸦忽然扑棱棱飞起,惊落满树晶莹的白。月亮镶嵌在天窗上,从未离开。这是一片荒野,道路两旁高大的树木,在月光下静默无声。侧耳倾听,有风声自树梢上簌簌传来,仿佛一只无形的手,在轻轻拍打着什么。大大小小的鸟巢,像一团团幽静的暗影,栖息在高高的树干上。每一个巢穴,都是一个宁静的家园,有等待爱人的妻子或者丈夫,也有渴盼父母的嗷嗷待哺的婴儿。只是此刻,它们都睡着了,万籁俱寂,了无声息。只有车驶过不平整的马路,发出一声愧疚的颠簸。除此之外,便只有人细微的呼吸,在夜色平缓的流动中,怕惊扰了什么似的,蹑手蹑脚,进进出出。而月亮,则在长达两个小时的行驶中,一直透过天窗,将洁白的月光,洒落在我的左手上。我伸开掌心,注视着这一小片游动的水银,看它含着笑,那笑是清甜的,活泼的,山涧的溪水一样,带着湿漉漉的凉意,沁入我的肌肤。我和开车的朋友,一路注视着这一小片月光,彼此微笑着,却什么也没有说。

还有一年,在成都湿热的夏日夜晚,我关了房间的灯,坐在26层的飘窗上,俯视整个灯火通明的城市。四周一片寂静,仿佛有一条星光璀璨的河流,正缓缓穿越整个城市。草木繁茂,雨水丰沛,桂花树在湿润的夜晚向疯里长。每一个角落里都是生命,拥挤的生命,密密匝匝的生命,尖叫的生命。就连野猫,也在天地间放肆地呼唤着可以一刻春宵的伴侣。而我,坐在高处,倾听着这一场人间的隐秘,仿佛一个通灵师,忍不住想要抬头仰望上苍。我就在那一刻,看到一轮浑圆的月亮,挂在高高的夜空。

这是一轮贪恋人间烟火的月亮,所以它圣洁却又不失妩媚,娇羞却又不乏野性。每一点暧昧的月光洒落下来,都会导致一桩人间的引诱事件。于是,湿漉漉的夜晚,草木们想要一场可以放肆尖叫的爱情。昆虫们匍匐在茂密的草丛里,被月光撩拨得蠢蠢欲动,它们想冲破黑黢黢的夜色,飞到月亮上去,它们想大声歌唱,就像举办一场声势浩大的大合唱。它们想要性爱,生儿育女,繁衍不息。它们想在人类的睡梦中,完成生命的交接。一只岷江上的蜉蝣,此刻就在这撩人的夜色下,完成了它存活于世的唯一的使命——婚配。就在短短的数小时内,它们浪漫地在江面上飞翔,歌唱,絮语,产卵,而后生离死别,永不再见。此时,桂花尚未绽放,枇杷早已上市,桃子鲜嫩欲滴,夜市上有醉鬼摇摇晃晃地走过;而一只蜉蝣,却在月光下,尖叫着度过了它完美的一生。没有人听到它的叫声,犹如万千植物在潮湿中完成的爱情的宣言,也没有人听到。只有一个倚在高楼上的人,和一轮风情万种的月亮,无意中瞥见了这一场末世般的狂欢。

千百万年以来,一切都在发生变化。植物消亡,动物灭绝,人类死去,王朝更迭,但月亮,这将清幽的光遍洒荒野、草原、城市、村庄和古寺的月亮,这见证着人间悲欢、生命传奇的月亮,却始终一言不发。

(选自安宁散文集《万物相爱》)

安宁,生于八十年代,山东人。在《人民文学》《十月》等发表作品400余万字,已出版作品30部,代表作:《迁徙记》《寂静人间》《草原十年》。荣获华语青年作家奖、茅盾新人奖提名奖、冰心散文奖、丁玲文学奖、叶圣陶教师文学奖、三毛散文奖、内蒙古索龙嘎文学奖、广西文学奖、山东文学奖、草原文学奖等多种奖项。现为内蒙古大学教授,一级作家,内蒙古作家协会副主席,中国作家协会第十届全委会委员。

【图书简介】

《万物相爱》是作家安宁在对内蒙古广袤苍凉又开阔诗意的审美认知下,历时三年,最新完成的自然主题散文集。作品文风开阔浩荡,气息丰沛盎然,饱含着作家对世间万物的热爱。就在辽阔大地幽微起伏的褶皱中,万千生命散发寂静光芒。作家安宁以谦卑朴素之姿,引领读者思考人与自然、生与死、宇宙星空等永恒主题,并重新认知自然万物对人类诗意栖居的重要意义。

本书入选2020年度中国作家协会重点作品扶持项目。书中作品多刊发于《人民文学》《十月》《中国作家》等期刊,入选“2020年中国当代文学作品排行榜”等重要文学榜单,并被《年度散文50篇(2022)》《2022年当代散文20家》等年选选载。

【名家推荐】

内蒙古大地广袤苍凉,深深浸润了作家安宁的写作。《万物相爱》中弥漫出的万物平等的理念,对草木鸟兽乃至最卑微生命的悲悯意识,开阔从容的生命观,以及飞鸟一样流浪迁徙、祛除占有欲望的自由精神,便是这种浸润的折射。

——茅盾文学奖、鲁迅文学奖获得者、作家刘亮程

当安宁书写自然万物的时候,我们能触摸到她内心热烈深沉的情感,也能感受到写作者内心的安宁,一种回归内心家园的寂静感觉。这些散文能使我们有片刻重新回归到自然和人心的深处。

——鲁迅文学奖获得者、北京师范大学教授、评论家张莉

在栖居辽阔苍茫的内蒙古大地十年后,作家安宁的散文写作发生了重要变化,这种变化鲜明地呈现在《万物相爱》中。她把微小的个体生命置于辽阔的场域,对人与人、人与自然、人与宇宙星空等永恒主题进行了深入思考和独特表达。作品的审美意蕴趋向开阔诗意,气息丰沛绵长,饱含着对自然万物的敬畏与深爱。

——茅盾文学奖、鲁迅文学奖获得者、北京作协副主席 作家乔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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